"鸳鸯瓦冷,霜华重;翡翠衾寒,谁与共?"

今天酿造的这碗酒有点苦她慢慢地把酒杯放在他面前,不小心把玉镯敲在木桌上,发出沉闷的声音。

檀香在房间里燃烧,烟雾缭绕,将他们两人隔离开来。她今天穿着一条豌豆绿色的棉裙子,头发漫不经心地披在肩上。

她一向寡言,如今避世久了,倒更生出些冷淡的性情来。纵是说话间,她的眼睛也并没有看向他。简陋的木屋中出奇的安静。

一樽酒尽,他才不紧不慢道:“染染,我真的是走投无路,才来寻你……敌军屡屡犯我边境,我军节节败退。陆子韬拥兵自重,不肯助我。我想,只有你亲自出面请他出兵……”

“陛下想必忘了”,苏可染冷笑一声,打断了他,“青霄国早已非我盟国,我如何能号令堂堂青霄国君?若是以往,他兴许还能顾念点旧情,可如今,拜陛下所赐,我已然变成了这个模样。您觉得,这招美人计还能行得通吗?”

他这才注意到,自他进门起,她的面纱就没有摘下过。

而她的身体,也从来没有离开过那把破旧的木质轮椅。

“夫人苏氏通敌叛国,德行有亏。但念其曾助朕建功于微时,特免其死罪。着赐以黥刑,加以膑罚,永世不得再入京师。 ”如果不是深入骨髓的疼痛一点点将她吞噬,苏可染一定会以为,这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梦。

那天,她蜷缩在偌大的冷宫里,看着裙角的斑斑血迹,心里想的却是,还好陆子韬安然无恙。

彼时,苏家是京中数一数二的世家望族,自苏可染记事起,就常随家中女眷出入掖庭。而她,就是在一次入宫赴宴之时,遇到了陆子韬。

武将家的女孩,天生脑门上就写着“闯祸”二字。酒至半巡,苏可染就借口离了席。她今日的目标,是她最爱的梨园。

不知为什么,她从小就喜欢听戏,每次看着戏台上的悲欢离合,台下的她总也会跟着愁肠百结。

她喜欢听的戏,和后宫那些娘娘们喜欢的不同。

那些娘娘们,最喜欢看些花好月圆的热闹戏,可苏可染却只听能惹她落泪的戏,无论结局是喜或悲。

苏可染沿着梨园的墙角偷偷潜入院中,正巧看到一位白衫男子站在树下。他伸手抚摸着一簇梨花,眉目如画,神情萧散,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。

“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梨园什么时候也有你这等可人了?”苏可染脱口而出,等他惊讶地看向自己时,才惊觉失了言。

她永远记得,那一天梨花落满地,他浅步而来带着淡淡的芬芳,低头作揖道:“在下陆子韬,不知姑娘芳名?”

从那日起,陆子韬这三个字便在她心里生了根发了芽,也是从那一日起,她每日不停地追在兄长后头,向他打听陆子韬的来历。

兄长在她的再三追问之下,终于不厌其烦,向她道出了实情。

原来,邻近的青霄国为了向我大文朝示好,特意将其二殿下送来作为质子。打听到陆子韬平日里,便住在与梨园相近的挹香阁。苏可染来梨园的次数,就更多了。

她甚至还为了他,学了一支曲子。听新来的乐人说,这首曲子名叫《长恨歌》。

“鸳鸯瓦冷,霜华重。翡翠衾寒,谁与共?”每每唱到这里,她都会脸红心跳,可隔墙之人,却再未曾出现过。

后来她才知道,那时,一墙之隔的少年,正坐在荼蘼花架前,双唇微抿,眼角有止不住的笑意荡漾开来。那是他去国远乡之后,许久都不曾有过的笑容。

没有遇到心上人,苏可染满脸怒气回到家中。她本欲去兄长房里哭闹一番,却不料兄长房门虚掩,正在和一位陌生的少年密谋着什么。她悄悄走近,听到的全是些“废太子”、“逼宫”之类的可怕字眼。

她心下一惊,正欲离开。

屋中的少年却已惊觉到屋外有人,于是抢先一步将她拦住。若不是兄长及时劝阻,苏可染的小命怕是就要一命呜呼了。

不过是未及弱冠的少年,长得也很好看,却满身的杀伐之气,他眼神轻轻掠过苏可染,话锋却直指她的长兄,“苏大人应知我们密谋之事,事关苏氏一族的安危,想必一定知道如何管教舍妹。”冷冷丢下这句话,他便拂袖而去。

她在兄长的再三教育下,才知道这个人名叫萧弋,当今皇上的二皇子。

​兄长说,当今太子庸弱无能,他们准备拥立足智多谋的二皇子为太子。

苏可染止不住问:“夫子常说,君王当以仁德治理天下。二皇子纵使天赋异禀,可若不是仁善之人,又怎可为人君上?”就因为这句话,苏可染生平第一次被关入了暗室思过。

她怎么也想不通,兄长他们怎么会把夫子说的话当耳旁风。

多年以后,当苏氏一族被灭门时,满眼通红的兄长握住她的手,使尽全身力气说出的那最后一句话是“为兄错了……”

兄长成为萧弋的入幕之臣后,苏可染入宫的次数较之以往更多了起来。可萧弋为了防止她多言生事,便干脆命她入宫做了自己的伴读。

她常常借故前往梨园,却每一次都是失望而归。唯有一次,隔墙飞过来一只纸鸢,上写着“早知如此绊人心,何如当初莫相识”,落款是一朵梨花。

那日,不可一世的苏家大小姐,在梨花树下喜极而泣。

多好,当我思念你时,你正好也在想着我。此后的每一天,这对敞开了心扉的人儿,就这样隔着一堵墙互诉衷肠。苏可染满心欢喜,她想,所谓的岁月静好,大抵不过如此。

可好景不长,没多久,京中忽然闹起了瘟疫。

内宫下了禁令,各宫需谨慎防范,无事不得擅自出入。这可急坏了苏可染,她每日里总是变着法地想要溜出去,一应宫人皆是苦不堪言。

萧弋表面上不动声色,可内心里早已是五味陈杂。

“以往之事,是朕错了。可你作为大文子民,理应为江山社稷考虑,怎可只顾一己私怨,而至大明子民于不顾呢?”萧弋的话,将苏可染从思绪中拉回现实。

“朕再给你三天时间考虑,你不必急于回复。”萧弋走后,苏可染费力地乘着轮椅来到酒窖。

她一坛坛贴上标签,这一坛是“梨花酿”,那一坛是“桃花醉”,还有一坛,里面加了丁香,可名字倒还没想好。罢了,苏可染冷笑一声,前几日还为给它取什么名字而劳心费神,如今看来,这件事情好像并没有那么重要了。

今日之后,世上再无苏可染,这酒纵是酿得再好,也没机会拿给他喝了。

她闭上眼睛,仿佛又看到了他离开那天,眼中的愤怒和不甘。那天,萧弋原本想要杀了他,苏可染用尽了所有的心思,总算保住了他的命。

可陆子韬却只当她是一个虚荣的女人,他甚至不屑地说:“你想要的江山我也可以给你。可我对你的感情,是不容践踏的!”

她那时心里有多痛啊!她几时爱过这江山,她爱的,自始至终只有他啊!可她为了保住他的命,只能狠心让他走。

他走了,可萧弋还是放心不下,他命人杀了她全族,让她无家可归;他命人划破她的脸,让她再也动不了旁的心思。

她以为萧弋爱得偏执,可多年后,她才明白,她和哥哥其实都只是他手里的棋子,随时可以丢弃。所以,在她没有任何价值,也没有任何威胁之后,他选便择把她扔到了荒无人烟的地方,让她自生自灭。

冷……

苏可染感到身体的温度正在一点点褪去。恍惚间,她好像听到了久违的声音,“染染,我来晚了……”

泪水滴在她的脸上,带着丝丝暖意,可苏可染的眼睛,却再也没有力气睁开了。